从后视镜看人生体验-访游宏湘牧师(一)
采访:邱清萍
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游牧师(注)从体检结果证实患了胰脏癌,那是一种「没有先兆、发现时已太迟」的癌症,杀伤力强大,症状是腹痛、没有胃口、日渐消瘦、便秘而且痛楚难当,医生一般估计能活三个月至半年。
就这样游牧师上了驶向死亡谷的不归路,路上有爱妻相陪,也有亲朋好友的关怀问候,但到站只能自己一个人下车。这是一个怎样的旅程?身体的感受以外,他还会关心什么事?从倒后镜看走过的路,他会如何整合人生的体验?
圣诞节后一天,廿六号,游牧师与数位旧友重聚,共进午餐。其中一位正经历家庭破裂的痛苦,虽然大家都是旧相识,谈话间仍要如履薄冰般格外小心,免得碰着伤处。游牧师关切地提问,却一语中的,正中痛处,只见友人眼泪夺眶而出,把内心境况如盆托出。游牧师这位心理的「外科」医生,是否也能如此不避讳地正视常人所禁忌的死亡,坦然出入自己的心境,写下他人生的最后篇章?
作者与游牧师四十载同工,在生活为人与事奉上曾得到他许多的启迪与帮助,还合作出版了两本书。他们夫妇是我的良师益友,此刻阳关三叠,访谈除了一解惜别情,更盼望留下神厚赐他的人生智慧,夫妇同行所采撷的美果。好让我们这些尚未「到站」的人更好的准备自己,有一天也要走上这条必经却陌生的路。
与游牧师夫妇相约在一月廿六日在他们家中访谈。那天,游牧师面容清瘦苍白,他说瘦了十磅。吃得下吗?还好。痛吗?有一点。化疗第一个疗程比想像的好,副作用不大。话匣子打开了,他的声音显得疲累,我提醒自己访谈不要太长。 「我们是多年同工,能谈谈就是乐事,不一定要写成文章刊登出来。」他作了开场白。我想起他一知道自己的病情,就打电话给亲友,仿佛在「道别」。游牧师是重情、与自身状况紧密接轨的人,与他倾谈必可畅通无阻。
「你说得对,我现在正是用倒后镜来看已经走过的路。当死亡如此接近,看事物的角度自然会不一样。生命尚有廿年的人,与只有几个月的人就看得不一样。在回顾的过程里,我特别深刻体会到,几十年来所相信和教导别人的东西,此刻原来更显真实和宝贵」。
苦难是真理的放大镜吗?能叫我们看得更清楚吗?我请他举例说明。
「基督徒的人生永远是双赢的,什么意思?圣经不是说我们『活着就是基督,死了就有益处』吗?无论活着或死了,都有益处,这是双赢啊!又如保罗说他无论处于何种境况都可以感恩,这是一个选择,就算面临死亡,靠着主都可以使之成为可感恩的事。人生的路是易是难,是顺或逆都有恩可感,这是双赢!又如耶稣说:『一天的忧虑一天当就够了。』今天的忧虑今天当,明天会变成今天,到时也就能担当了,还是赢!圣经的真理千古不渝,因为事实就是如此。几十年来我这样相信,也这样教导别人,现在要活出来,倒真管用!实况就是这样,也只能这样。
「现在不痛,下一刻会痛吗?我无法为下一刻的痛来忧虑。目前每天吃两粒止痛丸,里面已有吗啡,暂时还可以应付;什么时候痛楚加增,要每四小时一粒,到时仍然可以应付。但到最后需要量增加到一个程度,痛是止住了,但人也昏迷了。无论现代药物多么棒,也有止境。我能掌握的就是那么短暂的一刻,我能做的就是珍惜此刻,靠主度过。几十年所信所教的,此刻正面临真实的考验。我没有胃口,至少还能吞得下食物;我感到痛,至少还有止痛药,比止痛药没发明之前的人幸福多了」。
我们刚吃完午餐,菜肴是同工精心泡制的,希望能剌激他的食欲。我吃得津津有味,他却浅尝即止。这种情况难道只能忍受吗?为什么不求神医治?
「我曾以:『你想点(怎样)死』为题问听众,想死于心脏病呢或老人痴呆?想快死还是慢死?无论怎样想,结果还是难逃一死。我绝对相信神可以医治,神随时可以行神迹,但不死就是神迹吗?复活不是更大的神迹吗?人不死就不会有复活,得一个更新了的生命。你情愿要一个身体伤残而不死的生命呢,还是复活荣耀的身体呢?若所有的病神都会医治,那里还有人死呢?
「有人写信对我说:『我的神学与你的很不一样,我认为"you must be healed(你必须得医治)"』。我若是年轻一点就会回覆他,但我没有回,因他的动机和目标与现实相差太远。试想神若不听他的祷告,是否神就是不信实呢?约伯朋友说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,似乎信心还比约伯强,但结论是什么呢?对我来说这已经不是信不信的问题,乃是对圣经全部真理的了解。我们要正视死亡的真实性,及无可回避性。圣经清楚说了:人犯了罪,死就临到了众人。拉撒路经历了复活的神迹,最终还要再死。当体检证实我患了胰脏癌,我就对慈爱(师母)说:『我们要作准备了』」。
难道你连活长久些的愿望都没有吗?
「我患了胰脏癌,年日似乎无多,但受痛楚煎熬,活长些不是更苦吗?要活多长才够长呢?七十岁时想活到八十,八十想活到九十,这种想望是人之常情。但人生七十古来稀,美国男人平均寿数七十八,我只差几年,若我现在去,是否就吃亏了呢?还有比我更年轻就走了的呢」!
你如此坦然从容面对死亡,除了接受这是生命的现实外,是否觉得神已赐你一个美好的人生,对已过的岁月没有什么遗憾?
「我觉得已活得差不多了,靠主恩我已尽了自己的力量。就算神延长我的寿命,我的事奉会怎样?体力、记忆力、活动的能力样样下降,很难定夺什么才是收手最适当的时候。当然神若要再用我,祂会有不同的安排;但此时此景我愿意接受神对我生命的安排,无怨也无悔。神赐我贤妻共度一生,儿子都已成家,生儿育女。在『中信』神又赐我美好的同工团队,几十年前后这么多好同工,还有所服事的教会许许多多宝贵的弟兄姊妹,我实在很满足了。神供养引领我一生,我已经历过祂的信实与可靠,祂为我生命所安排的时间与计划也是可信可靠的。
「当然,作为人我们有自己的梦想与渴求,人人都想得到最好的:最本事、最漂亮、最长命,但得到了又怎么样?没有人喜欢限制,包括死亡的限制;我一想到今年不能与家人同过圣诞,不能看见孙儿长大成人,成家立室,心中自然难受。但我要学习接纳限制,就算是死亡的限制也得接纳。这很难,但到了不得不接纳的时候,顺服是唯一得到平安的途径。
「我另外的挣扎是:神的主权与人的责任,如何画出两者之间的界线?例如我要不要做化疗?现在决定做两个疗程再决定是否要继续,若到时身体实在担当不起,做又有什么好处呢?治疗的结果若比病本身更可怕,那又何必执着要治疗?什么才是『人的尽头』,怎样才算『尽了我一切的力量』?怎样才算『降服在神的旨意下』?根据医学统计,患胰脏癌的病人一般只能活少至两三个月,多至一年半载,当然有例外,但是否我要坚持我就是例外」?
游师母,你的反应如何?
「我一听到他有可能得胰脏癌,就知道不妙,心里开始作准备。后来听见医生的证实,我对他说:除了信靠顺服,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了。刚才他说今年可能不能与家人同过圣诞,我在想,你在天上过『圣诞』更有意义,面对面见到圣诞的主人翁,不是更好吗?我知道你要去的是绝佳的地方,我一定会跟着来的」。
游牧师摇摇头接下去:「话虽这样说,却无法扫除我内心的惆怅!我走的时候,妻子在身旁陪伴侍候,她走的时候谁来陪伴侍候?」夫妻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。 「虽然总的来说,我能坦然面对即将完结的生命,但有时仍然会思潮起伏,有所牵挂!也许我要学习接纳人生的不完美」!
师母若有所思在点头:「是啊,先走的比较有福。那天,医生打电话给他证实后,他打电话来告诉我,我正在做义工,听后立刻收拾东西回家,不过心中仍有平安」。
「无论怎样平静,身体都会发出不同的信息」游牧师似在担心。 「最近她开车就上错超级公路,同一条路开了几十年,怎可能错?内心有压力就会身不由己」。
师母解释说:「我不能让身体跟着情绪走,身体出了事我如何照顾你?」她身负重任,求神特别加她力量。 「我现在每天逼自己去运动,保持身心健康。这是一场仗,我需要养足精神」。
「也只能一切尽量照旧,有时不一定做到,尽力就是」游牧师显然不想妻子受压太重。 「这世界是为活人而设,不是为死人而设;要离开的人尽量不要给留下来的人不必要的麻烦,因为他们还要继续活着。我到时手一松,头一偏就走了,但我的亲人却要处理许多后事。我已向医生填交预设医疗指示(advance directive),免得家人在我病危时难以取舍。特别慈爱对财务的事不感兴趣,我更要作好交代,」。
我看看师母,她眯着眼在笑,现在要开始学管财吗?
「非也」游牧师挥一挥手,「她在这方面已不可教也,好在她有自知之明。两三年前我开心脏手术时已把这些事向两个儿子交代清楚了,当然现在比上次更接近死亡,在一些细则上就必须更落实一点」。
生离死别对家人的打击特别大,尤其是彼此相爱的家庭。两个儿子和媳妇(Patrick & Christina, Amos & Laura)及孙儿女 (Nathan & Amanda, Mia & Anika)有什么反应呢?
「不久前,两个儿子和家人来我家共聚一个星期,谈了许多。我特别向两位媳妇表达感激,谢谢她们爱心的付出。」师母接着说:「孙儿女似乎也能明白,那天他刚做完化疗,八岁的Anika看见祖父,微声问我:『爷爷样子很累,是不是做化疗都会这样?』Mia仿佛突然长大了,来我们家都会帮忙洗碗」。
大家都感到时间无多,要珍惜在一起的时光。
「我最近打了一个电话给中信一位旧同工,为一次开会说话顶撞了他向他道歉,他说已忘了那件事。在世日子无多,我感觉这方面的交代是重要的」。
还有什么是你很想做的事?
「最终还是关系重要,而不是做什么。此刻对我来说,只有与家人、同工、朋友之间的交情最值得回味。工作的成就与成绩在此刻都不重要,许多人的事奉不幸都是为了自己,而别人很快就能感觉得到,这种体验使我对外表的成就觉得微不足道。你认识我的好友李乃光?他也是患胰脏癌去世的,最近再看他写的书,里面提到他在病危时刻,收到各种的问候卡片与勉励,最使他受安慰的是一位朋友在信中说:『乃光,我舍不得你』」。
「我舍不得你」,这大概也是游牧师对众亲友的心声,我在他哽咽的声音、眼中的泪珠里感受到了。
(注)游宏湘牧师是「美国中国信徒布道会」(简称「中信」)资深同工,曾任副总干事和总干事,近十多年任事工专员,代表中信服事各地华人教会,与作者合作着有《同心同行》和《教会冲突的处理与重建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