魯旺達的「饒恕實驗室」

邱清萍著

差不多卅年前,1994年,非洲魯旺達(Rwanda)發生種族滅絕的大屠殺(genocide)事件,胡圖族(Hutu)民兵以砍刀和步槍殺戳少數族裔的圖西族(Tutsi)和部份溫和派的胡圖族平民,很多是相識的鄰居親友、同學、甚至教會的弟兄姊妹,無數婦女被強姦,幼兒被摔死。在一百天內共有八十萬人喪生,舉世震驚。

事後,聯合國成立國際法庭公審主導大屠殺的領袖,在魯旺達國內因犯案下獄的人多達十二萬人。其中包括天主教神父、修女,甚至主教。很多來教會尋求庇護的人因神父與暴徒合作,而被砍死在教堂內。2016年魯旺達的天主教會主教團承認教會有份策劃、協助及推行種族清洗的行動,並公開道歉。2017年教宗方濟各也公開為天主教會道歉,尋求饒恕。他說:「教會領袖及會友的罪與失敗污損醜化了天主教的面貌」。

這是一場可怕的浩劫,道歉與饒恕能帶來甚麼作用嗎?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受這麼巨大創傷的國家與人民,有可能得著醫治和復原嗎?胡圖族和圖西族人民如何可能再和平共處呢?

原來人可能作大惡,也有可能從傷痛中復原,而饒恕就是那不可思議的通道,一個實驗室,無論倖存者,或舉刀殺人者,都只能帶著謙卑、誠實與勇敢,一步一腳印朝著陽光,才有可能走出黑洞。

1994年四月六日,魯旺達總統乘坐的飛機被導彈擊中墜落,揭開了百日血腥屠殺的序幕。幾個小時後,電台不斷播出「屠殺的時機來臨了⋯來臨了⋯」,咆哮的聲音劃破黑夜的長空!

司弗瑞(Saveri)那天正忙於修補籬笆,忽然看見社區區長走過來,對周圍的人說:「我知道那些叛黨藏在甚麼地方,你們跟我來」。他們跟著他走,來到一個鄰居的家,屋主是一位老人家,收藏了一位圖西族的母親和她的兩個幼兒。區長立即命令老人殺了這些「蟑螂」,並威脅說他若不幹,就會被幹掉。

老人哀求區長放過她們,並答應以家中養生的公牛來交換,但區長厲聲說:「公牛只能保住你的老命!殺!」說著就要他和旁人就地挖一個坑,然後叫三母子坐在坑中,跟著對司弗瑞旁邊的人說:「把他們打死」,那人不肯動手,立刻就被打得遍體鱗傷。接著區長把木棍遞給司弗瑞,他猶豫了一下,求生的本能使他接過棍子,咬著牙根就瘋狂地猛打,直到把母子三人活活打死,然後把泥堆在屍體上面,就走了。

司弗瑞後來回憶說:「就在那一刻,我裡面發生巨大的變化,從此我的內心經常惶恐不安。砍死自己相識的瓊絲(Christine)和她的孩子,我怎會做出這樣的事啊!」他無法忍受良心的煎熬,屠殺結束後終於向當局自首。

司弗瑞在過份擠逼的監裡度過了九年的歲月。有一天,監獄來了一位牧師,有一群獄友圍著聽他講道,司弗瑞也走過去聽。牧師說的「神的憐憫與恩慈」是多麼的吸引他,但是他對自己說:「你這麼邪惡,神的憐憫也救不了你,甚至死亡的懲罰也無法彌補呀」!

又過了幾個星期,郭希志(Gahigi)牧師再來傳道,講解以賽亞書一章16-18節:「要止住作惡,學習行善,尋求公平,解救受欺壓的;給孤兒伸冤,為寡婦辨屈」。字字如雷貫耳,觸動司弗瑞把傷痛的內心向神敞開。傳道者繼續說:「你們的罪雖像硃紅,必變成雪白;雖紅如丹顏,必白如羊毛」。司弗瑞不再猶豫,他終於明白,無論自己的罪有多大,神赦罪之恩更大,他願意接受神的饒恕。這時他的內心出現一股熱情與願望,能為寡婦孤兒做一點事。

司弗瑞開始更多認識郭希志牧師,原來他也是大屠殺受害者之一。他身材高瘦、鼻樑挺直、膚色淡黑,這些圖西族人的標誌曾使他擠身魯旺達優越的地位,此時卻使他成了喪家之狗。四月那天,郭希志帶著一家人逃亡,預備在布隆迪(Burundi)落腳,沒想到離邊境只有六哩地方,就被胡圖族民兵截獲,把他們像趕豬一樣推上了貨車,把他們送回家鄉。

下車後,民兵對圍觀的鄰居呼喝道:「這是你們的蟑螂,殺了他們;若不動手,我就把你們都殺了。」當時一群胡圖族的鄉里,手裡拿著他們慣用的砍刀,那些平常用來割高樑、除野草,甚至殺雞砍木的工具,聽見一聲號令,他們的手此起彼落,不分男女老幼,甚至胎兒,就砍下去。一瞬間人頭落地,血染黃土地。

那場殘酷的屠殺,郭希志牧師親屬150人,只有八人倖存。就在他們忙於殺戳和收拾殘局之際,郭牧師和兩個姪兒躲入高梁叢中消失了。他們躲到天黑才跑出來,到「屠場」尋找仍然生還的親屬,結果只找到郭牧師五歲的兒子,仍有氣息,卻已斷臂血流不止,沒多久就一命鳴呼了。

郭希志面對彷彿滅門之痛,感到極度憤怒與絕望,也曾想過復仇。他一向敬畏神,是一位好牧者,1992年曾因教導「恨人是可怕的罪」而兩度入獄。現在如何面對這撕裂肝肺之痛?他只能禱告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在神面前領受安慰與醫治,尋求再生之路。

就在死蔭幽谷的途中,神感動他向監牢裡的犯人傳悔改與和好的福音。就這樣,郭牧師經常徒步七個小時,經過荒蕪的草原,走到坐落山頭的監獄,關懷個別的犯人,有時向一群人講道。有一次講完道,一個犯人走過來,大聲哭叫說:「憐憫我!憐憫我!」郭牧師不假思索向後退一步,想看清楚這人是誰,原來是他認識的鄰居,他想起這人曾毀了他的房子,還殺了他的妹妹。

他還來不及反應,就聽見對方說: 「無數個晚上,我曾因你失眠,我到處找你,要把你殺死」。這人一邊說,一邊仍在哭:「我現在很後悔,你可以饒恕我嗎?」郭希志毫不考慮就上前擁抱他,擁抱這位殺他妹妹的兇手。這時他聽見自己內心說:「你現在親眼看到了,這就是為甚麼你要來這個地方啊」。那天,他擁抱的不只是一個殺人犯,也擁抱了一個和好使者的召命。 

2003年,政府把一些肯認罪、犯案較輕的犯人,改以魯旺達傳統的「加查察法庭」(Gacaca Courts)(註一)來進行審訊,司弗瑞就是其中一員,他後來還參加了由監獄佈道團主辦的烏姆雲姆樹的聚會和活動(Umuvumu Tree Project)(註二)。郭希志牧師是其中一位主領者,他不但講道勸勉,也做輔導跟進。

在聚會中,倖存者與加害者有機會在安全與和平的氣氛下彼此聆聽和反省。倖存者對傷亡家屬的遭遇因此獲得更多的資訊,甚至可以為他們補辦有尊嚴的喪禮;而加害者也有一個平台表達悔意,甚至道歉和補償。主辦單位不施任何壓力,不勉強人認錯,但很多人在這些聚會中能把積壓心中的內疚與不安作積極性的處理,為饒恕與和好舖路。事實上,很多人在聚會中就和好了。

原來魯旺達人口有一半以上是天主教徒,而基督教的信徒也不少。他們聽過聖經的教導,例如雅各書五章16節所說:「你們要彼此認罪,互相代禱,好得到醫治。」認罪與饒恕不但對雙方都有益處,能醫治個人身、心、靈的病,也能醫治社會群體的病。

起初,許多人帶著戰戰兢兢、半信半疑的心參加烏姆雲姆樹的聚會,擔憂聚會失控怎麼辦,但大家都很期待把悲慘的過去埋葬了,重建新的生活。

到了第四次聚會,司弗瑞鼓足勇氣,走到羅姍莉亞(Rosaria)面前,欲言又止,好不容易吐出存放心中很久的話:「我就是那位殺死你妹妹和孩子的兇手,懇求你饒恕我。」羅姍莉亞柔聲地回答說:「你若是在神面前誠心認罪悔改,我願意饒恕你」。司弗瑞想說些甚麼,卻只能無言地眼淚直流。

認罪悔改不夠,還要加上補償的行動。司弗瑞和其他劊子手為受害者家屬興建住所,因為很多人的房子在大屠殺中被摧毀了;他們也幫助孤兒寡婦在田間幹活,使他們可以維持生計。

司弗瑞為羅姍莉亞建了一個房子,但她一直不肯搬進去。她依稀記得在大屠殺期間,腹大便便的她如何遭受襲擊,差點母女皆亡,但她為了腹中的胎兒,克服萬難生存了下來。她無法信得過這些滿手鮮血的人。司弗瑞忍耐地等候,作為農夫,他明白種子落土以後,需要以信心及忍耐等待它發芽。

有一天,郭牧師來找他,問他可不可以幫忙羅姍莉亞到田裡收割高梁,司弗瑞內心亮起一線光芒,也許時間到了。

第二天,羅姍莉亞聽到窗外的公雞在啼叫,就從床上爬起來,走到隔壁房間,看見女兒還在睡覺,就輕柔的在她耳邊說:「起來啦!起來禱告」!女兒的誕生是禱告的奇蹟,畢生難忘啊。想到窗外等待收割的紅高梁,要靠自己這雙受傷的手,恐怕需要另一個神蹟。

當她正要開始到田間勞動,就看見一群人向房子走過來,手裡拿著各樣的工具及籃子,有男有女,走在最前頭的竟然是司弗瑞,有幾個婦女還帶著小孩。羅姍莉亞興奮地歡迎他們,感謝他們。不一會,田間出現一幅美麗的圖畫,男女老幼揮動鐮刀、生火、搗撥、搖篩、裝袋,忙得不亦樂乎,倖存者與殺人者一同譜出動人的天籟之歌。

本文取材自:Catherine Claire Larson,  As We Forgive, Stories of Reconciliation from Rwanda (Grand Rapids, Mich.: Zondervan, 2009), 15-49.

(註一) 「加查察法庭」讓社區群體有份參予,同哀傷同懊悔,彼此認罪和饒恕,也一同得醫治。這是「復和公義與調解」(restorative justice and reconciliation)的一個實踐模式,強調修復關係和社區的重建,雖有缺失不完美,卻能彌補一般以懲罰刑事為主導的方式來解決問題。

(註二)Umuvumu Tree Project 是基督教國際監獄事工 (Prison Fellowship International) 按「復和調解」原則所發起的工作,當年在魯旺達就曾幫助一萬多個地區的「加查察法庭」,引導總共32,000個殺人犯願意面對和承認自己的罪,也得到對方的饒恕及釋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