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性与美的追求——访何崇谦牧师/博士

邱清萍

何崇谦牧师曾获四个博士学位,包括哲学、神学及神学研究。曾在香港、澳洲及北美牧会,在澳洲宣教开荒,在多间神学院任教。现为加州圣言讲道研经学院副院长及教务主任。亦为「基督丰荣团契」顾问。

邱:最近终于收到你的大作《超然的启视——从艺术到灵性》,尚未细心拜读。想知道你个人的心路历程,艺术如何影响,甚至塑造你的灵命追求?

何:我从小喜欢艺术,向往美的事物,如美的颜色、构图、形像,艺术品等。自小信主后,发觉我们的信仰有一大空缺,就是对美的追求。其实真、善、美紧密相连,缺一不可;可惜教会只重视真理与善行的教导,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「美」的教育。有了这个发现,我开始在信仰中寻索美的旅程。我在信义宗教会长大,与其他福音派教会相比,较多接触礼仪中的美,但仍然很淡薄。我常自问绘画与灵性有何关系?教会一般教导是:只要你读圣经、传福音、去教堂就是好信徒;可是神要我作一个画家,一定有祂的心意,我为此常有挣扎。

邱:有些基督徒甚至看觉得,向往美是虚荣心作怪。

何:的确这样。我们以为对美的追求就是掉进「眼目情欲和今生骄傲」的陷阱里。可是我总觉得这样解经是有偏差的。神创造的东西都这么美,可是在信仰的范畴里却找不到「美」的踪影,原因在那里呢。

虽然如此,作为一个画家,我没有停止艺术的追求。艺术求真,也要求不断创新,突破旧有的框架,这已经成为我的性格。面对一些似乎走到穷途末路的问题,我会锲而不舍的求问:真是这样吗?就这样吗?信仰之路是否只有理性的探索?这段经文是这样的诠释吗?有没有可能从另一个角度来看?我不甘被困于固有的框架内,我要突破,这是艺术的进路,也是我追求成长的心态。

邱:需要很大的勇气与智慧哦。

何:我五、六岁信主,在祟真会成长和接受按牧,事奉却都在宣道会。你前面提的那本书是我的学术论文,后来翻成中文,也算是自己在寻索过程中得到的一个结论,就是真善美分不开,而且「美」是灵性追求很重要的部份,不能与真理及善行分割。

我在书中比较四位艺术家,画的都是风景山水画。我想找出他们如何追求美感,宗教信仰如何影响他们的艺术创作。其中两位是西方艺术家,一是基督徒,另一位是天主教徒。另外两位是中国明代和清代的艺术家,一位是佛教徒,另一位兼有道家和儒家的思想。我的研究发现他们虽不一定相信创造万物的神,但在艺术创作过程里,都能体验天地间有一位超越者,赋予生命和人生的意义;许多的感悟和领受,都沉淀在他们的山水风景画里。

其实,任何文化只要面对神创造的美,都会同样产生敬虔的感觉,这就是人的灵性功能。艺术与灵性实在有密切的关系,神原来是一位艺术家!

邱:你是传道人,又是艺术家,这两方面如何融合?

何:作为画家,我喜欢看和观察,看山看树、看人、看闹市;观察一竹一木,晨曦落霞,它们的形像、姿态、色彩是多么的美,我从其中感受到神奇妙的智慧。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画人物,观察小孩和老人的神态与神情、我喜欢留意他们眼神所透露的灵性,就算觉得自己不美的人,进入画中都有一种神秘精灵的美,非常吸引我。我发觉我的创作不过是模拟复制神已完成的杰作,能代入神的眼光和意念,投入祂的灵感,我感觉与神很亲近,找到了祂赋予我创意和创造力的目的,这些都给我很大的满足感,我从艺术到灵性的心路历程终于有了方向。

我是传道人,参予传福音牧会的工作,但心中总觉得还欠了一些东西,有一种美的呼唤总在向我招手,要我体验神的荣美,并且把祂的荣美在信仰中表彰出来。

邱:文以载道,我们的信仰是建基于神的启示,并以理性文字来传递,艺术不是直线的思维方式,这是否我们不能跳出「框架」的其中一个原因?艺术能否成为神彰显自己的工具呢?

何:神启示自己也常借着可见可触摸「所造之物」彰显出来(罗一20),正如诗人指出「诸天述说神的荣耀,穹苍传扬祂的手段」(诗十九1),从大自然我们可以听见神的声音,看见祂的作为。有些基督徒误解,灵性好就要贬低物质界的东西,但神并不轻看物质的世界,祂自己道成肉身,进入有形有体的世界,是「可见可听,亲眼可见,亲手可摸」的生命之道(约壹一1)。 「文以载道」的载体是神所看重的,不但敬拜的文字歌词,就连唱出的声音、身体的语言等都可以成为我们亲近神重要的渠道。灵感成为诗词,美感化为图像;灵性可以提升艺术,而艺术也可以是灵性具体的表达,这就是艺术与灵性的关系。

邱:刚才你提到你喜欢看与观察,灵性操练很重要的目标是在万事万物中「看见神」(see God in everything)。如何看?这就是艺术?

何:对,有时我们以为「思想」只是抽象的思维,其实也包括了看及感受。例如早上起床,脚很本能地穿上​​拖鞋,却发觉左右错乱了,就自动调换过来。你没有经过理性的思维,怎么知道错了呢?其实透过经验,在想像力的思维里,你已看到,已感受到了。

信仰方面也一样,我们以为读通圣经,头脑明白了,就等于进入了信仰;然而雅各指出:「信心没有行为是死的」。理论的思维,必须结合经验上的实践才是真信仰,而经验就包括了可见、可听、可摸、可感受的肉身体会。

邱:你是艺术家,能从「看」领受感悟,但一般人缺乏这方面的修练,常觉得读经很枯燥,看不见亮光。

何:我认为还是可以培养的,最重要是操练从神的角度和眼光来诠释和看万事万物,从神的启示,三一神的创造与救赎来反思每天的际遇。正如我喜欢画画,每天很自然的就会留意有什么景物题材可以入画,成为画的主题。我们若每天刻意留意神在宇宙大地,在自己身处的环境际遇中的作为,留心观察,用神的话反思默想,就会发现神的手迹和脚踪,明白祂行事的法则与作风。

神不但在风平浪静中向我们私语,也在狂风大浪中向我们呼喊,若我们都一样谦卑操练,学习聆听,就能提升灵性,更全面地回应这位呼风唤雨的神。我们相信生命不是偶然,神在察看,祂有能力转祸为福,只是我们没有调校好焦点,注意力很容易分散,神在旁边经过也留意不到。因此需要刻意的操练。

邱:可是人生多有丑陋和痛苦的经历,又如何从其中体验「美感」?

何:这是另一个误解,美不一定漂亮,却能引起一种情感的满足(fulfillment),这满足可能是快感、也可能是伤心什至怒气,例如心中不快很想大叫(却不要骂人),叫完以后有一种很舒畅的感觉,那就是美。或跑步完毕,会有满足的成就感。例如看了悲情的电影,流了很多眼泪,虽然伤心,却感到这戏演得真好。美感就是情绪的共鸣,情景配合了心境所产生的一种适切完美感,在理解、情绪及身体感官上有了满足。当然漂亮也是美的一种,看到比例合宜、大小均匀、颜色调和的东西,视觉就会感到很舒服。美是心理的共鸣,例如头的大小与身体合比例,过大或过小就不美;圆形多数时候能给人美感等。

「美感」aesthetics这个字不容易翻译,十八世纪一位德国哲学家认为美感是认知的一个途径,有真有善也必有美。美不一定好看,但必须附合真与善,例如健康的牙,也就是真牙和好的牙,能达到原本功能的牙必然给人美感。烂牙和损坏了的蛀牙给人不美的感觉。美感带来适切及完整的感觉,与善及真是紧密联系,不抽离的。一般人所说的美只是其中一小部份。

邱:你书中曾提说:「圣灵用说不出来的叹息为我们祷告」(罗八28),这叹息是一种艺术,无法用理性去了解。

何:是一种赞叹情感的表达。说一件衣服很美,往往要从整件衣服的布料、结构、比例、颜色、甚至配合身材与天气,整体给人的观感来判断。圣灵用说不出来的叹息为我们祷告,就是指祂从整体的效果来记念我们的需要,有时我们自己只能看到片面,我们以为不好的未必真的不好。我们只看见困难与痛苦的一面,圣灵却看得更大更远,看出该苦难所能带给我们的祝福,神要我们信靠祂那说不尽的智慧与恩典。

邱:所以,信靠神的人肉身虽在苦楚,心灵却另有一番甘美,这也是艺术,因为「看」到超越眼前现实的真像。我们如何进入这种信靠与赞叹的祷告呢?

何:艺术家通常能跳出框框,从不同角度,不从定点去看事物。未信主的人当然也有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」的角度,但属神的人若能从神的角度去看,视野必更宽广。

邱:如何培养这种开放、敞开的心态?

何:放下成见或自我,不执着于某一定点。当然不是向有限的对象或邪灵开放,乃是向无限的神开放自己,祂最理解我们,不会愚弄或伤害我们,我们可以放心向祂敞开。过程中也需要群体的彼此鼓励、提醒与代求。如保罗所说:「要用诗章、颂词、灵歌,彼此教导,互相劝诫,心被恩感歌颂神。」(西三16)

邱:我们的信仰有其不知与奥秘的一面,是否需要以静观中的虚心、开放与信靠进入?这是否艺术的精神?

何:我们从事画画创作的人,常要面对未知与奥秘,往往无法肯定挥动彩笔的结果会怎样,即使已打好底稿、对颜色的运用也有计划,最后的结果仍然由不得我们。可能大失所望,也可能出乎意料的美好。写作也如是,成文之际可能目不忍睹,只好投篮,也可能惊讶不已。这是艺术中的奥秘,在信仰方面何尝不是如此?走到一段路,我们只能止步,放下自己,完全开放俯伏,let God be God,静待灵光一现。

神的隐藏就是一种奥秘,但在快速节奏的现代生活里,我们习惯了掌控一切和结果,不耐烦未知与奥秘,灵性追求变得很机械化,也很苍白,离丰盛的生命很遥远。